□野山
三苏祠
李白绣口一吐,便是半个盛唐,东坡吟啸徐行,却是惊艳了整个大宋。其实,何止东坡一人,其父苏洵,其弟苏辙莫不是文坛大家。“一门父子三词客,千古文章四大家”——父子三人如三颗闪闪发光的巨星,照亮了两宋的夜空。今天我们就来到位于眉山的“三苏祠”,探访一下巨星是如何孕育、成长与升腾的。
三苏祠博物馆,国家一级博物馆,位于眉山市东坡区,是苏洵、苏轼、苏辙父子三人的故居及祠堂。原为约五亩的庭院,元代改宅为祠,明末毁于兵燹,清康熙四年(1665年)在原址模拟重建,变成了一座占地104亩的古典园林。
作为苏东坡的铁粉,三苏祠是必去拜谒的,而且不止去了一次。
初次去,被它的规模宏大所震惊,亭台楼阁,水榭回廊一应俱全——这是三苏故居?不是说苏家并不富裕吗?大门檐柱上对联为“克绍箕裘一代文章三父子;堪称楷模千秋万代永馨香”,这个评价极高,挂在三苏故居是对的。门柱支联“北宋高文名父子;南州胜迹古祠堂”却是告诉你,这里已不是故居,是祠堂了。与这占地百亩,富丽堂皇的祠堂比起来,我更希望拜谒的是不足五亩的故居。在那里才可以更真切的了解我的偶像启蒙学习,渐次成长的过程。“锦上添花”的扩建,把故居淹没在后世的人工雕琢之中,我以为多少有些画蛇添足。湖南韶山的毛泽东故居,四川广安的邓小平故居不添不加,原址原貌不是很好吗?所以再去三苏祠,我对它的建筑布局,园林景观不太在意了,只为感受那一种诗意氛围,一种文化气息。
“三苏”的文学地位,文学贡献,世人尽知,后世评价之高,史上难有出其右者。
说起“三苏”,总能将我们带回华夏文化的巅峰——“天水一朝”。
“老苏”少时落拓鞍马间,中年发奋而屡试不第,绝意功名又蜚声文坛,名动京师却官不过九品。《六国论》议论明畅,笔势雄健,“纵横上下,出入驰骤,必造于深微而后止”。其散文以气势胜,具有荀子和战国纵横家的雄辩之风,观点明确,析理深透,语言犀利,结构谨严,妙喻连篇,呈现出雄奇高古的风格。苏洵的散文在当时就颇具影响,对改变不良文风起了巨大的促进作用。其《权书》《衡论》诸作,纵谈古今,议论圆转,纵横恣肆,有“苏文熟,吃羊肉;苏文生,吃菜羹”之说。
“大苏”生性旷达,为人率真,集诗词散文书画大成于一身。其诗清新豪健,翕张开阖,千变万化,与黄庭坚并称“苏黄”。其词开豪放派之先,“一洗绮罗香泽之态”,与辛弃疾并称“苏辛”。其文“随物赋形”“万斛泉源”,与欧阳修并称“欧苏”。其字肉丰骨劲,跌宕自然,自有大海风涛之气,居“苏黄米蔡”四家之首。其画得意忘形,情在画外,天工清新。“大苏”还有可爱的“吃货”特质。在“人间如梦,一樽还酹江月”的黄州,他发明“火候足时它自美”的东坡肉,在“罗浮春欲动,云日有清光”的惠州,他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,在“不似天涯,卷起杨花似雪花”的儋州,他生蚝煮酒、汲江煎茶。宦海沉浮,身行万里,也未曾磨灭他的生活情趣。苏轼的一生似乎印证了“老苏”的担忧:“轼乎,吾惧汝之不外饰也”。在我看来,“大苏”也许并非不愿隐藏锋芒,而是他才华横溢难以隐藏。
“小苏”性情沉静简洁,为文汪洋澹泊,做人质朴缜密,却胸怀激烈之情,难掩秀杰之气。依秦观之见,若苏轼“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”,世间众生都知其高明,苏辙就“如元气行于混沦之中”,万物由之而不知。且不论他朝堂上进退起伏间的能力手腕,单是为人处事的真心暖意,就让人望尘莫及。于国,他直论北宋“三冗”,一针见血,是忠臣良相。于兄,他甘愿“乞纳在身官,以赎兄轼”,是手足知己。于妻,他做到了“一生一世一双人”,是坚贞爱侣。苏辙的一生,也如《名二子说》所言:“辙者,善处乎祸福之间也”。他享年古稀,官至二品,文章自成一体,事业家庭周到完美,他以自己的方式,在历史长河书写璀璨华章。
中国自古尤重身后评,文武身后之谥号颇有讲究的。苏洵谥文安,苏轼谥文忠,苏辙谥文定,一门父子三大美谥,殊为难得。据我所知,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的。
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?”答案是:“这个家庭的教育无敌了!”那它是如何做到的?
这不是苏洵的功劳,他也是被教育的对象。是一个女人的功劳。有人说,男人的成功,有女人一半功劳。在苏家,一半是不够的。说到这里,你一定会想到王弗,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锥心刺骨的痛,刻骨铭心的爱。想到王朝云“算应负你,枕前珠泪,万点千行。”不离不弃的追随,苦难之中的慰藉。她们是功臣。但最大的功臣是程夫人,没有她,也就没有了“三苏”的成就。程夫人,苏洵的夫人,苏轼苏辙的母亲,成就“三苏”的关键。据载,苏洵不好读书,喜欢游玩,二十七岁时,在夫人程氏的劝导鼓励下,才“从此闭门谢客,日夜攻读”,在夫人的支持下,表现出惊人的毅力和远大抱负。她又是两个儿子的启蒙教师,教育两个儿子学古圣贤,读书重在修身、治世;鼓励他们“奋厉有当世志”“立乎大志,不辱苏门,也不悔于国家”。特别注意孩子的品德培育,“不发宿藏”“不残鸟雀”“非分之财,分文不能妄取”,教育二子要为人正直无私,慈爱相敬,如因主持正义而被奸人陷害,虽死不辞(学范滂)。程氏夫人勉夫教子,呕心沥血,虽仅享年48岁,却为“三苏”的日后光芒四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文学海洋里的父子相扶,患难之中的兄弟情深,贬谪漂泊中的坚韧豁达,高洁操守的矢志不渝,夫人的影响一直都在。大文学家司马光亲自为她撰写《墓志铭》,称赞她:“贫不以污其夫之名,富不以为其子之累。知力学可以显其门,而直道可以荣于世。勉夫教子,底于光大。”如此夫人,既是勉励夫君上进的贤妻,又是教育启蒙孩子的良母,当旌表,当为楷模,更当有美谥。朝廷不谥,还有民间私谥呢,如东晋陶渊明的私谥是靖节徵士,北宋林逋的私谥为和靖先生,世称陶靖节、林和靖。我认为,以程夫人之生平事迹,当以“慧贤”为谥——亟见窕察曰慧,明德有成曰贤,那就是“慧贤夫人”,您以为呢?
冰心说过,“如果这个世界上缺少了女性,那么我们将失去一半的真实感,超过一半的善意,以及大部分的美好。”这句话用于程夫人再贴切不过。
“君子不忘其所以然”,成名后的“三苏”铭记程夫人之恩。夫人病逝后,苏洵破“夫不跪妻”之古礼,跪祭亡妻,称“我妻有大恩于我,我跪大恩人,古礼岂能制我?”写下祭文“自子之逝,内失良朋”“凿为二室,期与子同”“魂兮未泯,不日来归”。苏轼在《记先夫人不残鸟雀》和《记先夫人不发宿藏》中对母亲的教养之恩念念不忘。深情回忆自己的母亲:“生而志节不群,好读书,通古今,知其治乱得失之故。”
如此,在三苏祠不仅感受到诗意氛围,文化气息,更被一种徐徐郁郁,沁人心脾的兰麝芬芳所陶醉,那是无言之教——程夫人为苏门砥定的淳厚家风。
“闺阃乃圣贤所出之地,母教为天下太平之源”。
《发现母亲》——程夫人仙逝千年后,王东华教授的论断振聋发聩:“推动世界的手是摇摇篮的手”“你可以不是天才,但你可以成为天才的母亲”“母亲的素质决定着民族的未来和命运”,或者说“左右国民命运的是母亲的教育”“母亲,只有母亲,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”。程夫人可以含笑九泉了。
三苏祠,寄托着人们对于文学大家苏洵、苏轼、苏辙的崇敬和怀念之情。细心探访之后,你又会得到心灵的洗礼。故而,你只把那近百亩的添附当作后人的贡飨好了,却也不必苛责什么锦上添花甚至画蛇添足。
青城山
已经写到宋朝了,再写青城山,不知如何定位年代了。如果从山的地质年代论,千万年不止,比三星堆还要久远的多。如果单论其道教发源地,也比唐宋要早。现在才写它,有些委屈了,好在山是宽宏的,不会提意见的。
青城山,是全真龙门派圣地,十大洞天之一,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,五大仙山之一,成都十景之一。这么多之一,都不是之最。有一个最,那就是它最为享誉中华的是因其群峰环绕起伏、林木葱茏幽翠,享有的“青城天下幽”的美名。
我曾三上青城。一上青城,为寻“武”。每个男人都有一个武侠梦。青城武学是不能不提的。据传,张道陵在青城山创道教正一派后,留下雌雄龙虎剑、降魔功,形成青城派武术雏形。
唐宋时期,青城武术在吸收外来武技的同时,与丹道、自然辟谷、易学、医学交融互汇形成独特完整体系,成为中国武林四大门派之一。
28年前,正是武侠风靡神州之时,金庸大侠一部《笑傲江湖》将青城派推上风口浪尖: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心地之险恶,相貌之猥琐,行事之卑鄙、龌龊,实在让人不齿。所以对青城印象不好。登山探访,只为看看那些道士是否还在习武。结果是大失所望!
记忆深刻的是半山湖畔的那杯清茶,芳香扑鼻,沁人心脾。一扫登山的疲惫,一洗正午的燥热。“茶亦醉人何须酒”啊!
下山时骤雨淋身,回身怒指青山,诅咒余沧海阴魂不散,报复我这个金庸迷。
其实,真正的武者是深藏不露的,哪能像某些人肆意张扬武功高强,被人暴打一顿,还鸭子嘴硬的说什么“术高莫用”!青城武学哪就那么容易看到的?
如今,青城派武术尤以玄门太极和剑术见长。玄门太极拳法自成体系,而剑术中啸云剑、七星剑、龙虎剑、八仙剑等扬名天下,被誉为中华四大剑派之一。我浅薄了。
二上青城,为访“道”。提到青城山,不能不提道教。奠定青城山为道教名山地位的是张道陵。东汉顺帝初年,他入鹤鸣山(今成都市大邑县境内)修道,创立五斗米道,亦即天师道。鹤鸣山与青城山同属古岷山山脉。东汉汉安二年(143年),在写毕二十四道书两年后,张道陵到达青城山,在此结茅传道,创立了中国的本土宗教——道教,使青城山成为了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首。
我以为,中国唯一的本土宗教道教发源于成都。除了鹤鸣山、青城山的沉静清幽,适宜凝神修道外,更重要的原因,是都江堰致成都平原“时无荒年、不知饥馑”“禾稻年年庆饱收”,在此处的百姓“仓廪实而知礼节”且交得起五斗米的入教“会费”!是都江堰灌溉的成都平原为道教发源提供了精神土壤和物质温床。当然,这是后话。
二十八年后,二上青城。此次提刑蜀中,按察天府,内敛的正气,外放的煞气,已然不惧外道邪魔,余沧海之流避我尚不及,不怕他再兴什么风雨,上山只在探访青城之名扬天下的道院。行至半山湖畔,念及那杯清茶,脚步自然而然地走向茶馆——山在那里,就一定要登顶吗?不与道长一席话,就不得浮生半日闲了?道心自在,又何必拘泥于形式?所以,与亲友驻足于半山,茶牌自娱了。大师云:“拜水都江堰,问道青城山”,我却在半山于茶香之间尝试开悟青城之道了:常怀天下幽,纷繁忆朦胧。廿载访故地,霜鬓对古松。开襟知酒力,吟啸见茶功。竹篱喜新笋,花径惜落红。足下留苔印,云端觅鹤踪。大道在心间,何须问青城。三上青城,为探“幽”。
时隔半载,再上青城。那是中秋节刚过,秋高气爽,天朗气清之时,与妻儿约了好友夫妇同上青城。
虽“身躯倦,鬓已霜”,但攀登探幽的心志尚在。晨雨初霁,即开始第三次登山之旅。上次的任性遗憾,这次要弥补,何况还有索道的加持。但理想是丰满的,现实却是骨感的。本想负手立山巅,豪气冲云天,经排队坐车至山门,摩顶接踵到半山,排队乘船过月湖,在索道处,被人流劝退了——三万人登山,没有两个小时是坐不上缆车的。如此景象,就是上得山巅,又何来的清幽可揽呢?望向高山,拍照留念,还是半山饮茶好了。心里安慰自己:满足了征服的虚荣,然后就是虚荣的破灭——山巅虽好,终非久留之地。高处不胜寒!半山的竹林下才是探幽之所。
半倚竹椅。舒展倦躯,迎风吐纳——呼出胸中浊气,吸入清新空灵。顿觉神清气爽,逸兴遄飞。
对茶香袅袅,且向清幽问道——“海到无边天作岸,山登绝顶我为峰”则如何?王勃有言:“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;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”面对无穷无尽的宇宙,即便珠峰上的你,也不过是一粒海沙,一颗草芥而已。
享松风拂煦,自将凝神观照——“名如柔浪拍堤岸,利似清风拂山岗”又怎样?佛祖提点:“观看自身的污秽不净而不贪著,应知苦乐皆是苦的原因而不沉醉,观察自心无我而不迷惑。如此,能不贪、不醉、不惑,则能断除一切苦。”以此观之,则那浪还要柔之再柔,那风还须清之更清啊!
三上青城,从风华正茂到华发渐生。山还是那山,四季如常,风景如故。人却不是那人了。
一上青城“寻武”,惑于“江湖正义”,正邪不两立,目下无幽无静。二上青城“访道”,迷于“一身正气”,宵小能奈我何?思静难静,见幽不幽。三上青城“探幽”,人流涌动中,悟得青城幽静之真谛:幽为神主,静为躁君!得幽静之加持,则神宁而躁去,定慧至从容!
陆游来此,赋诗云:“山中犹有读书台,风扫清岚画障开。华月冰壶依旧在,青莲居士几时来。”青莲居士来不来我不知道,但为青城天下幽,为这静心之幽,我还会再来。
青城之武,无极!青城之道,无为!青城之幽,无垢!“栽竹栽松,竹隐凤凰松隐鹤;培山培水,山藏虎豹水藏龙。”这是我心中真实的青城山。
(作者单位: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)